汪曾祺先生在《故乡的食物》一文中说道:“我们家乡清明吃螺蛳,谓可以明目。用五香煮熟螺蛳,分给孩子,一人半碗,由他们自己用竹签挑着吃。”螺蛳这物什,一年四季皆有,唯明前螺肉最为肥壮鲜嫩,此时的螺蛳仍躺在壳里处于冬眠状态,积攒了一腔丰腴肉质,口感正值巅峰。老底子的江南,穷人家买不起鹅,每到清明前后,就下河塘摸螺蛳吃,酱、醉、糟、炒样样皆可,故当地有农谚:明前螺,赛肥鹅。
旧时家乡的清明前后,每到傍晚时分,“卖螺蛳的小女孩”胳膊上挎着一只竹篮,篮子里放着一只砂锅,走街串巷叫卖着:“阿要买螺蛳,鲜吱吱咯酱爆螺蛳”,遇上买家,揭开锅盖,撒上五香粉,香乎乎的,倒是馋得路人甲先淌下哈喇子。
我小时候,天刚蒙蒙亮,堂哥拉着我去河边摸螺蛳,顺着河阶往下走,弯下身子,探出手沿着石阶边沿,一把捋过来,一排螺蛳就攥在手心里,不多时,便收获了满满一大盆。我哥儿俩抬着面盆回到家中,先不急着下锅,要放在清水里养上一段时间,滴几滴麻油,促使螺蛳吐尽泥沙,然后再剪去“尾巴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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螺蛳的做法太多,最家常的当属酱爆螺蛳。先起热油锅,放入葱、姜炒香,再倒入清洗干净的螺蛳,加生抽、料酒、八角、食盐等一起爆炒,最后加白糖收汁,如果有条件再加骨头汤焖一下,更能鲜到掉眉毛。这道菜的烹饪诀窍在于控制火候,火候不够,则肉生有腥味,火候太过,则易老不鲜美。上盘的酱爆螺蛳鲜香滚烫、浓油赤酱,大人小孩,人手一碗。螺蛳被我家乡人称作“罐头笃肉”,螺蛳壳像极一个微型罐头,里头煲着一盅,有汤有肉,形象至极。我江南多“嗦螺”高手,用三个指头捏住螺蛳壳固定,挑去螺蛳盖,对准螺蛳口一嘬、一咬,劲道鲜嫩的螺肉裹和着汤汁应声入口,“嘬”的妙处便在这连汤带肉一口闷。不过,这看似简单的吃法,也是一门“功夫绝活”。用舌头顶住螺口一吮,其用力之妙,可谓“存乎一心”,气力过猛,会把螺肠也一道吸入嘴里,力道不足,则左嘬右嘬都嘬不上来。《舌尖上的中国》总导演陈晓卿在他的《至味在人间》一书中写道:“同桌一位当地的女性同行,伸出纤纤玉手,用前三个指头拈住一颗螺蛳,轻轻靠近唇边,两颊微微一颤,指尖便只剩下一只空壳……整个过程就像打了一个飞吻,轻佻又不失优雅……”能把嗦螺嗦成“打啵”,这手“嗦”的功夫已然至臻化境。我学会了“嗦螺蛳”,浑然顾不得体面,在一阵“嗦嗦”声中,嘬出了肥美的螺肉,嘬出了鲜浓的螺汤,一颗接一颗,嗦得有滋有味,啜得一手汤汁,“生是一碗,熟是一碗;不吃是一碗,吃了还是一碗”,这是我家乡描写螺蛳的童谣,吃完螺蛳,把剩下的汤汁倒入米饭,拌一拌,下饭得很。
炒春伴
更多场合,螺蛳不以独立身份,反倒与他物相配才上得席面。扬州有一道家常菜叫“炒春伴”,六朝的周颙,因家境清贫而终年食蔬。文惠太子问他蔬食何味最胜?答曰:“春初早韭,秋末晚菘。”作为春菜之魁的早韭和明前螺肉互炒,可谓“王牌对王牌”了。螺肉如黛点缀在翠韭之上,韭菜鲜爽、螺肉鲜香,最是杀饭,令人举箸难放,吃完这盘菜,就像把一盘春天吃下了肚。
上汤螺蛳是江南饭馆里一道时令佳肴,这道菜对螺蛳质量要求更高,往往挑选颜色更青、个头更大的螺蛳。暗红的火腿、碧绿的莴笋、淡黄的春笋、大红的山椒……螺蛳浸泡在用猪筒骨熬制的乳白高汤里,鲜上加鲜,那滋味,想想也销魂。巧手家庭煮妇在烧鱼炖肉时,也会放上几枚螺蛳“吊吊鲜”。
纵观螺蛳,多以“不登大雅之堂”身份上案,直至“田螺塞肉”问世。选取个大肉粗的田螺,剔出螺肉,和五花肉放一起剁成肉糜,拌以马蹄,加黄酒、生抽、胡椒等佐料,再回填到田螺壳内,起锅加油,葱、姜爆锅,浓油赤酱一阵翻滚,煮开后加盖文火焖一刻钟左右,淋麻油出锅即成。这道菜螺鲜肉香,吸吮之间,汤汁四溢,可称“贫民版鲍鱼”。
田螺塞肉
螺肉之鲜美,远甚鸡鸭鱼肉。都说“海鲜是新鲜,江鲜才是味鲜”。南北朝诗人庾信吃一个螺,喝一口酒,不由诗兴大发,写下了“香螺酌美酒,枯蚌籍兰肴”的名句,可现实生活往往比文字作品更活色生香,绍兴有句民谚“啄螺蛳过酒,强盗赶来勿肯走”,生动描述了螺蛳味美至极,即便后面有强盗追赶,食客也舍不得弃螺而逃,大有“要吃不要命”之大无畏气概,其味美也可见一斑了。
转眼又到食螺季,在江南市井街角的夜排档上,螺蛳因“佐料齐全款色多,和味价廉堪下酒”,成为宵夜下酒的“网红”。两三好友,点一盘酱爆螺蛳,再来一瓶冰啤,聊聊家常、嘬嘬螺蛳……吃螺的氛围就上来了,在一片意犹未尽的“嗦嗦”声响中,“嘬”破了餐桌上“食不语”规矩,也嘬出了江南人笃悠悠的慢生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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